第期
维权
●孙春平
吴老太到三亚有好几年了。每年十一月初南下，待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再回东北去，被人称作候鸟一族。吴老太患有肺气肿，以前每到冬天，就觉气短，听人说海南冬天暖和，还没有雾霾，便坐火车跑来一试。这一试就上瘾了，那口气一下就吸到了肺窝最深处，甜甜的，润润的，连吐出去都觉不舍。
当然，当候鸟也需有本钱。要住房，还要坐飞机，都是不小的费用。人家腰包厚实的，在海南买了房，飞到落脚处便有了巢，好比去年来过的老燕。没老巢的也好办，让儿女们在网上搜一搜，或给中介打个电话，一切便OK了。可吴老太没这个方便，穷候鸟必须精打细算。吴老太退休前在一个国营煤矿管矿灯，一管三十多年，后来据说是资源危困，退休金两千元不到。一儿一女也都不容易，不再啃老已是烧高香了。老伴过世的早，活着时是矿工，矿难后只见了骨灰盒，还有一笔抚恤金。那笔钱后来给儿子买了一室一厅的房子，不然，只怕儿子连媳妇都娶不上。
穷有穷的活法。吴老太买不起房，那就租，租也不敢去正规小区，太贵。她是去城中村。当地村民等着拆迁，早把房子盖得密密匝匝，休想见光了。但便宜啊，一月几百元钱就说下来了。飞机票贵，咱坐火车，睡不起卧铺咱坐硬座行不？刚来三亚时，吴老太还曾去住宅小区翻过垃圾箱，她在心里算计过，没多有少，把租房钱翻拣出来就行。但那活计只干了三天，房东不干了，说院子本来就小，不可再堆放纸壳易拉罐。吴老太想想也是，从此歇了手。
但处处节俭的吴老太对生活也不是一无挑剔。比如谈租金时，她对房东说，这个屋能挡风遮雨就行，空调冰箱啥的我也不要，但没电视却万万不可。我岁数大了，觉轻，夜里睡不着就得看看电视。这一点你要是办不到，那就再少要点租金，我自己想办法。房东在地心转了两圈，总算点了头。
但是，新年后的一天夜里，吴老太正在看韩剧，突听电视机呗儿地一响，便黑了屏幕，起身摸电视上的键子，挨个按，又按遥控器，都是毫无反应，便确信是电视机坏了。第二天一早，吴老太对驾电动三轮车要去码头上倒卖海鲜的房东说，我屋里的电视坏了，你给看看吧。房东指指已见白的天空说，眼看就亮了，我去晚了，就什么货也抓不到手了。晚上再说，行吧？
入夜时分，房东回来了，手掐遥控器摆弄一阵，又打电话找来了电视修理师傅，师傅把电视卸下来，开了膛破了肚，说什么什么配件坏了，换件不比换电视省多少钱。房东说，大姨看到了吧，我可不是不给你修。吴老太气哼哼地反驳道，电视是你家的，你怎么是给我修？我只要求你放在我家的电视能有影有声。房东没敢再说什么，却也再没给吴老太什么承诺。
那一夜，吴老太越发无眠，烦躁地在床上烙了半夜饼。听隔壁的动静，极安静，前几天女主人带孩子去了乐东县乡下，老妈病了，去侍候，只留了男主人一人在家。男人兴许真是忙乏了，回家后便睡。天快天亮时，听房门响，估计房东又要出发了，便急跟出去，说我不管你今天忙什么，晚饭前必须给我弄回一台电视来。房东陪笑说，大姨饶了我好不好，一家人还等我挣俩钱过日子呢。吴老太还想说什么，房东已驾起三轮车，风一般远去了。
那天，吴老太在街区上蹓弯，拣回一根粗铁丝，又用石块在两头砸出两个圈。吴老太的打算是，今夜房东要是再耍赖，夜里就用这铁丝和房门锁头将他的三轮车扣在小院里的芭蕉树上，明早我看你再怎么跑。没想，当夜，房东似乎未卜先知，人是回来了，小院里却根本没见三轮车的影子。吴老太好不容易又熬到黎明，隐约听到房东蹑手蹑脚的动静，急又起身。房东见状，撒丫子便跑，气得吴老太喊，你是兔子呀？站住！
房东仍是跑，穿过幽幽暗暗的胡同，到了车水马龙的迎宾路上。回头看，吴老太竟远远追上来。房东怕吴老太使出人盯人的战术，哪还顾得看路灯，横穿街道直奔隐在对面树丛中的三轮车。没想一辆红色摩托闪电一般冲过来，房东躲闪不及，扑嗵一声摔倒在路心。
那天，真是幸亏吴老太紧跟在身后。吴老太眼见房东遭了车祸，急冲到路上，站在路心对着来往的车辆拼了命地摇动双臂，拦住了过往的疾驰车辆，又呼停了一辆出租车。
医院病床上。正等在床前准备核实情况的交警对他说，听医生说，你身体的问题不大，皮肉伤，只是头部摔地，受了脑震荡，休养几天也就恢复过来了。我们已追查到企图逃逸者。要说责任，我看主要还是你，你怎么能横穿街道呢。今儿多亏了这位大姨，不然，你要是遭遇到二次伤害，那可就惨了。你要知道，当时的情况，那是极有可能的，我想想都替你后怕。房东忙对仍守在床前的吴大姨说，大姨，从今往后，只要你来三亚，都住我家，连吃带住，我分文不收。你是我的亲姨呀！吴大姨嘴一撇，回道，少扯用不着的，住房交租，天经地义。我只盼你养好伤，回家后快点让我看上电视就行啦！
——选自《中国年度作品?小小说》
作者简介
孙春平，曾任辽宁省作协驻会副主席，文学创作一级。著有《江心无岛》《蟹之谣》《怕羞的木头》《讲究》等。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东北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小小说金麻雀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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