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的秋季,渭北高原阴云密布,无情的淫雨正在酝酿着一场家破人亡的悲剧。镶嵌于高原上的一颗黑色的明珠,著名的王石凹煤矿,许多无权住进公房的矿工正面临着一场灭顶之灾。由于家属和孩子没有户口,他们穴居在漫山遍野的土窑洞中,任凭风雨的侵蚀而独守其中,用妻子儿女的温暖慰籍不堪的清贫和困苦。
老天似乎有意和人作对,天越阴越沉,雨越下越大,土窑洞的黄土颗粒渐渐失去了亲和力,由表及里分崩离析,发生着怕人的裂变。突然,在一个阴冷的傍晚发生了连环血案。首先,住在西山的矿工郭连存前窑坍塌,黄土封住后窑大门,里边一家老小生死不明。工友们闻讯赶来,挥动耙子铁锹,冒着大雨奋战两个多小时打开洞口,只见一家四口气息奄奄地躺在后窑里一动不动。摸一摸额头上还有热气,鼻息里还有微弱的呼吸,由于缺氧造成假死窒息,在清新的空气下,老郭一会儿有了灵性,看见工友们煤黑的脸上被雨水和汗水冲出一道道水线,激动地哭了,匍匐在地上向大家磕头作揖,感谢救命之恩。
就在此时,有人报讯,东山一家姓董的窑洞坍塌了。人命关天,都是阶级兄弟呀!矿工们蜂拥而至,挖呀挖,刨呀刨,临到窑底时,大家唯恐伤着人,放下工具,挽起袖子用手挖。黄土变成泥浆,工友们奋力把泥浆倒进山沟,终于显现出人形,四具泥乎乎的一家老小,鼻口有血,老董妻子和两男一女的孩子,一动不动,毫无声息。妻子怀里搂着不满两岁的女儿躺卧在地上。满身是泥浆的工友们低下头沉默起来,有的在叹息,有的在擦拭眼泪。这时的老董还在米井下挖着煤呢。
与此同时,北山、南山的大量窑洞相继出现险情,有的已裂开深深的缝子,有的已坍塌造成伤亡事故,一时间,人心惶惶,人们像即将发生大地震一样携儿带女纷纷逃出家门,冒雨躲进茅草庵,办公大楼里。一位南京江宁籍有文化的王先道先生带着妻子和三个女儿蜗居在一个室外楔形楼梯下面,爬着进,爬着出,其情其景,好不惨然。
没有房,怎么办?矿长召开紧急办公会议研究决定:腾出矿工俱乐部,责成工会和保卫科组织力量,把最危险的70户矿工搬进俱乐部居住。
陈旧简易的矿工俱乐部台上台下不足m2,台上住10户,台下住60户,三四百口人挤在一起,有河南人、安徽人、江苏人、陕西关中及陕南陕北人,他们语言各异,孩子操着矿区特有的河南腔,男女老少,五花八门,叽里呱啦,各种声音在这个四堵墙的联合国里回荡,好不热闹。每户人家用砖块支两张床板,再用破旧的床单围起来,组成临时性的家。人行通道上家家设炉灶做饭,绷着绳子晾晒衣服,一个原始村落形成了。
70户人家局限在一起,好动的孩子们过来过去难免发生冲撞。你把他逗哭了,他把你的东西弄坏了,三五成群吵架打架。为此,大房之下尖叫声,啼哭声,叫骂声时有发生,有的孩子还冲进别人家帐房里说理闹事。忙乱的家属容易上火冲动,有时参合进来,吵呀、骂呀、蹦呀、跳呀、披头散发、形成一场场大大小小的战争,给这个原本混乱的大家庭乱上添乱。
王石凹煤矿属侏罗纪煤田,煤质硬,燃点高,含硫量高,矿工为了省钱,烧的是从石矸道上捡来的便宜煤,石与煤混杂在一起,灰粉大,含硫量更高。吃饭时间,家家捅旺炉子,煤烟笼罩整个房间,乌烟瘴气,对面看不见人,二氧化硫呛得人出不来气,患有肺气肿的矿工憋得满脸通红,啊吁,啊吁地大口出气,死去活来,不忍目睹。
俱乐部门外北部百米有几间简易男女茅房,雨下个不停,外边道路变成稀泥糊涂,大人穿上煤矿特有的高筒胶靴,扑塔扑塔去解手,孩子难以前往,干脆就地在煤灰上方便,反正大家都一理,谁也不说谁,谁也管不了谁,一时间,整个村落葱皮子,蒜胡子,煤灰,孩子屎尿成堆,还有矿工们井下潮湿的工作服散发着霉腥味,久在其中,不知其味,门外人进去,呛个半死,内心不由自主地发问:这些人是怎么活的?
天黑了,薄薄的床单围起的家,难以遮掩应有的隐私,灯光一照,七十户人家好像演皮影戏一样,里边的活动在外边看得清清楚楚。孩子趴在床上学习,妻子忙着家务,丈夫上井来正过着烟瘾。咳嗽声、吵闹声、埋怨声、婴儿的哭叫声混成一片,比自由市场还要杂乱。
由于妻子儿女没有户口,没有粮本,属黑人黑户,矿工每逢休班都要起早贪黑趴着煤车去周围郊县农村买黑市粮,沿路像小偷一样要躲过层层哨卡围截,才能侥幸背回全家赖以生存的给养。断顿的现象在村落里时常发生,孩子由于饥饿啼哭,每遇这种情况,工友们不管自己多么困难,都要跑去互相周济。粗茶淡饭,瓜菜填饱肚子,没油水,消化快,屁多尿多。夜晚,女人们讲点面子,硬是憋住,孩子和男人顾不了那么多,咚咚咚,哗哗哗,不由自主地在帐房里痛快地排泄,大家都一样,谁也不笑话谁,谁也分不清这不雅之声来自何方,见怪不怪。
煤矿工人三班倒作业,有的还四班交叉,工作面到井口四五公里之遥,工人们除去正常的八小时劳动,加上每天雷打不动的班前班后政治学习会、严格的现场交接班制度、来回路途、洗澡时间,每天都在十二小时以上,因此,矿工们的定格秩序造成村落中无秩序,一天24小时总有上班下班的人,总有主妇们给丈夫烧汤做饭的事情,乱乱哄哄,好在煤矿工人太劳累,回家已经疲惫不堪,不管多么吵闹,倒头便睡,梦醒时分,他们又要去践行自己“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
矿工艰苦危险,死人的事时常发生,至于折臂断腿,削皮挂肉更不在话下。养尊处优的人倘若有机会去煤矿掌子面参观一次,那将是对心灵的一次洗礼,其怵目惊心的现象会使你终生难忘,从而由衷地说:给矿工多高的工资待遇都不亏,然而,他们的工资待遇却低得可怜,从土窑到煤窑,两点一线,日复一日,终年不倦。丈夫每次下井如同战士去上战场,主妇们总是提心吊胆,端上热汤热饭,再三嘱咐,恋恋不舍地送出门外,在她们心中,丈夫多么重要啊!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为了生活,丈夫把一切都置于脑后,毫不犹豫地奔向前线。大地之上,有金、有玉、有煤,金玉珍稀昂贵,用于炫耀贵人们的身份。煤炭丰富低贱,燃烧自己,温暖人间,其实,矿工就是有生命的煤。村落中逢有伤亡事故,整个村落便乱作一团,哭叫声、呻吟声、劝慰声、叹息声不绝于耳。
天晴了,人们心里一块阴云驱散了,孩子们脸上绽开笑颜,快要搬回自己的窑洞里过安静的日子了。天又阴了,淅淅沥沥又下起了细雨,大家的心情又沉重起来。就这样,阴阴晴晴,老天和人们捉着迷藏,漫长地煎熬着人们的心,考验着人们的意志。人们没有大的奢望,只期盼早点天气放晴,离开这个临时性的家,借用好天气把自己的窑洞收拾得结实一点,干净一点,再大一点,或者干脆再选一块好地方打一个新窑洞,然后快点搬回去,因为那是自己永久的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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